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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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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6章

往後的日子, 宗景日日去夏泱泱那裏學習,進益與日俱增。當初他羞怯不敢,如今口中音節雖然算不上多, 但比起當初, 已經大膽了些許。

可是中間有那麽兩三天, 夏泱泱都不見他蹤影。

期間宗明倒是路過一次,他平日裏不樂意與夏泱泱接近。哪怕是來找她,卻也就站在院子前邊晃晃,等著夏泱泱出去了, 就裝作偶然走過。

其實,夏泱泱住在這下山的路旁, 活生生一個人,宗明怎麽能不往心裏去。

這次他幾乎是在夏泱泱門口待了三炷香的時間。夏泱泱在屋子裏,明明知道他在外邊, 還樂意看這人被太陽曬得紅了臉。

她慢慢悠悠地走過去, 宗明雙手合十, 就說了來意:“貧僧要去雲游, 施主還是回家去吧。”

夏泱泱背著手,扭著身子, 神情天真:“那我就在這兒等。我要是回去,婆婆也會把我趕出來的。”

宗明本該心再狠些,可是一對上夏泱泱那雙柔媚中帶著俏皮的眼睛, 那細長會說話的眉毛,狠話就說不出口了:“那我去跟她講。” 他故意硬邦邦地說。

“等下兒,” 夏泱泱從手裏拿出一對兒鞋墊兒來, “既然你要走遠路, 這對兒鞋墊兒就送給你了。”

她把鞋墊兒往宗明手裏一塞, 就扭了下鬢前的小辮兒,佯作害羞般跑回屋裏去了。

那鞋墊兒針腳兒有點糙,宗明還以為是她親手做的,小心翼翼往懷裏揣。他一向知道,這姑娘在他家中做得都是粗活兒,向來不善女紅。

可其實,這鞋墊兒是夏泱泱山下做漿洗的一個主顧的。那主顧本來要做給情郎,做了一半兒卻又嫌麻煩,打算扔了幹脆買個新的。夏泱泱見她要扔,幹脆就拿了回來。正好兒在這兒打發了宗明。

宗明這人,倒也有個漢子模樣,身材魁梧,從前又是行伍出身,就算念了若幹年地佛經,身上還是帶著那麽些氣勢的。

他若不是個修佛的,對別人來講或許也是個良配。可夏泱泱對這類人素來不喜。這類男子,在女子身上大約只能尋得些溫婉賢淑的符號兒罷了。至於那女子,也不過是裝著溫柔賢淑的一個皮囊。

夏泱泱應付他,一個是怕那名義上的婆婆鬧事,再一個,也是因為宗景。總得有個人來提醒他,這世上還有些叫做七情六欲的東西。

……

這天她在山下擺攤兒的時候,看見遠處來了兩個光著腦殼兒的男子,等走近了,就看見他們身上穿著棕紅色的袍子,膀子倒是光著的,這跟白雲寺的僧人一眼就能看出區別。

夏泱泱心裏一個激靈,那日她見到林中佛珠,總覺得眼熟,好似在哪裏見過。見到這兩個僧人,她方想起,那不就是當日在白雲寺門口說小話,羞辱人的僧人手上戴的?

夏泱泱憶起自己當日好心,還把那珠串兒掛起。她瞇起眼睛,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淺笑,這東西不要讓他輕易撿到才好。

收了攤兒,夏泱泱就去了林中。那地方她也就去了那一次,如今再去,卻跟當時有些不同。那日之後陰雨連綿,土壤積了水,足下也有些泥濘濕滑。

夏泱泱一邊走,一邊扶著沿途的樹木,生怕滑一跤。好在她尋到瀑布不遠處的那顆樹,那串五顏六色的佛珠還掛在樹杈上呢。夏泱泱踮起腳,伸手去摘,不成想腳下一滑,滾到一個坑裏去。

這坑大約是這些天下雨,給雨水沖出來的。夏泱泱起身拍打了幾下衣裙,卻發現那泥土裏露出一角棕紅色的衣裾來。

饒是她見過世面,走回小屋的時候,也是手腳冰涼。才到門口,就看見宗景在等著了。

他手裏拿著一卷經文,正靠在夏泱泱窗口邊站著看。窗根兒下的灌木花草開得繁盛,他的身子掩映在一片綠意盎然之中,不知夏泱泱已經回來了。

她深吸了口氣,走到宗景身旁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宗景好似嚇了一跳,把手裏的經書都掉在了地上。夏泱泱蹲下撿起來,撣去上邊塵土,笑著遞給他:“對不起,我嚇著你了。”

宗景笑著擺了擺手,眼睛水亮亮的,他的嘴唇是淺粉色的,也是鮮亮亮的。

“你該說什麽來著?”

宗景臉上飄過一朵紅雲,把經書抱在懷中:“沒——事——。”

他說的這樣簡單的音節,含混不清到極點。其實,就算是細聽,旁人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。唯有夏泱泱一點點教過,才辨得出。說起來,與其說宗景漸漸會說話,倒不如說是夏泱泱辨認他唇語的功夫,比從前大有精進。

但她現在不求他說得出,只是讓他不要怕,不要羞。

宗景說罷,好像個初嫁的小媳婦兒,把臉埋在經書後邊兒,只露出清澈得滴水的一雙大眼睛來。睫毛拍在書頁兒上,發出細碎的聲響。

他忽然放下書,指著夏泱泱的手,又咿呀了兩個音節。

夏泱泱伸出手,才發覺剛才摔倒的時候不光是手擦破了,鞋子上也蹭的慢都是泥。她把手掌攤開:“瞧,不疼。”

宗景垂眸看了看,卻突然臉色一沈,居然伸手隔著袖子,把了她的手腕,帶著夏泱泱往井邊兒走。

夏泱泱心頭一跳,她這些日子教宗景說話,哄著他,把他當個孩子來教,幾乎忘了他是個十八歲的高大小郎君。他這樣拉著她的手,她可是半分都抗拒不得的。

雖說她也不打算抗拒,任宗景捏著她的手腕,身姿比往常還要軟了些,蓮步輕移,跟著宗景挪到井邊兒。唯一一點惱恨,就是這身麻布衫子,比起綾羅綢緞,總是不那麽貼身。所以她反倒讓這衣衫束得寬大,一舉一動,都有風從衣服的縫隙裏鉆進鉆出,纏繞在身。

她嘴裏噙著笑,看著宗景從桶中舀了水,澆在她手上,又認真搓洗,等那汙泥砂石全都洗幹凈了,宗景扥著僧袍的袖子,用裏子認認真真地擦了擦,白色的裏子上瞬間就多了幾條黑色的汙跡。

宗景也不在乎,擦完以後,他又把嘴著夏泱泱的掌心,鼓起腮幫子,吹了三口氣兒。

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她,從那粉色花瓣兒一樣的唇裏,吐出來的氣息溫熱撩人。夏泱泱掌心癢癢,忍不住彎了眼睛,勾起唇角,但是那股勁兒又順著她的手腕爬,讓她身子麻麻癢癢。

宗景的手其實很大,也很溫柔,托著她手的時候十萬分的小心。那虔誠的樣子,仿佛他手中捧著的是獻給佛陀的玫瑰,怕是稍不註意就碰損了,花瓣兒便松松散落一手。

“吹——不疼——”

這兩個音,夏泱泱一下子就聽懂了。她咬著嘴唇,可是笑意在眼睛裏滿滿登登,冷不防就溢了出來,在眼角,甜絲絲,潮乎乎。

其實宗景不說話,時而沈靜優雅,時而乖覺可人,漂漂亮亮的一幅畫,反而比咿咿呀呀非要講話賞心悅目。這世上人,大多不想多聽別人言語。凡俗稱得上良配,也無幾個以呱噪著稱。可是但若真對這人好,怎麽會忍心不讓他抒發胸臆,才好讓血脈順暢,四肢通泰,日子久了,便來個延年益壽,執手偕老。

夏泱泱雖然沒按什麽助人之心,但這佛子也乖巧得讓她幾乎不忍心算計,她成日裏想得都是觸發那些場景,這幾個世界走得忙忙碌碌,像這樣悠閑的日子,仿佛誤入了世外桃源。

宗景盯著她破損的裙子,鼓著腮發問。這也不用聽得清他說什麽,他主動說,其實就很好。

夏泱泱猜到,他是問怎麽破的,去了哪兒了,就說:“去山裏,去找山貨。沒找到,卻摔了一下。”

“別——去了。”

宗景因為會唇語,所以其實學得算快。他人也出奇得聰明,夏泱泱懷疑他學經的時候,是不是過目不忘。

夏泱泱教他說話,就從佛經開始。真的要說話,那可就含混不得,何況是佛經,就更要清楚些。若是她蒙混一點兒,圖個跟他廝混,宗景也不會發覺。不過夏泱泱還真就不打算糊弄,她有她自己的打算。

宗景這張卡牌,還有【一親芳澤】和【青燈古佛】尚待觸發。夏泱泱在上一個世界線中,已經學會不要舍近求遠,與其讓宗景還俗,還不如想些別的法子。

天光晴好,二人就在院子的井臺邊對坐,學起經文來。

一旁煮著茶,兩只粗陶茶碗放在一旁,說得渴了,就立刻有這剛煮的茶喝。

夏泱泱低頭看著經卷:“如是我聞……”

她擡起頭,撅起豐潤的唇:“如——”

她剛飲過茶,嘴唇水潤嬌妍,帶著淺淺的茶香。宗景禁不住舌忝了一下嘴唇,他跟著開口發了一聲“如”,聽起來卻有些含混。

夏泱泱搖搖頭,張了口,又慢慢地說了幾次。

宗景的目光描摹著夏泱泱口唇的模樣,他看得細致,嘴也模仿著作動。

等夏泱泱覺得滿意,就這樣將四個字都教過一遍。

作徒弟的,學得無比認真;可這當師父的,就可能有些心猿意馬。

“這次連起來,” 夏泱泱說,“如是我聞……”

宗景咿咿呀呀。

夏泱泱勾起唇,身子往前微微傾了稍許,她張開嘴:“你看,要這樣。”

宗景又跟著學了幾遍,可是每次夏泱泱都柔聲說著,“再試試看。”

學說話這回事兒,宛如吃飯走路,孩童若是學起來,天真可愛,為人父母,也有這份耐心。像是夏泱泱這般,怕是教的人尚且還可以再繼續,學得人都怕是沒了耐心。

不過好在那個時候,林間鳥兒啾啾,風裏夾著花香,夕陽西下,染的小院兒裏一片金色柔光。夏泱泱突然不說話,伸手拿了個汗巾,往水裏浸透,又把水擰了擰。

“先擦擦汗。”

宗景微微一怔,不知何時,他鼻尖兒上都出了汗珠兒。

他隨便抹了一下,又把汗巾遞還給夏泱泱。她揚著頭,竟然順手用那汗巾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抹,又在頸子後邊擦了幾下。

夏泱泱微微張著嘴,喘了一口氣,又從桶裏沾了水,抹在自己脖子上。這次,她擰得不夠幹,井水從汗巾上滴下來,挪開之後,那水珠兒還沾在她脖子上,往下滑動。

“喝口茶吧。” 她說。

宗景盯著她喉嚨上的那顆水珠,想起初學的那日,夏泱泱說聲音是可以動的,動起來也才有了聲響兒。

那顆水珠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滑,留下一條細細的痕跡。那或許也帶了聲音,宗景聽不見,但是他看得見。

她當日那樣的一句話,好像朱砂,靛藍,空青,胭脂……許許多多顏料潑入空白的畫卷,本來宗景的世界中一片沈寂。可是現在,他腦子裏喧囂活躍起來。

走路的時候,他的衣襟飄動,會有聲音;風吹草葉兒,也會有聲音;閱經的時候,翻動書頁兒,也有聲音……宗景覺得夏泱泱睫毛扇動,大略都是好聽的,細膩的。

他本來心如止水,卻好像被投了一粒種子,開出一朵蓮花來。

夏泱泱把汗巾扔到水桶裏,黃色的水瓢在桶裏晃了晃,可還是沒壓住水花兒。

夏泱泱彎了腰,倒了茶。宗景尊師重道,就去幫她。不多時,倆人一人一碗茶喝得見了底兒。夏泱泱想起過去有人用茶葉算命,心裏覺得有趣,但是看了看宗景,又想著算了,莫要在這佛子面前賣弄,還要顯得人輕浮。

她一邊兒想,一邊兒搖了搖頭,嘴角還掛著笑。

夏泱泱不知道,她這副模樣盡數落在了宗景眼底。她想得出神,完全沒有察覺到,宗景的眼底一絲轉瞬即逝的幽暗。

“宗景, ‘如是我聞’ 是什麽意思?”

這要是講起來,可就長了。要是細說,宗景那石板可就容不下了。

他一邊試著說,一邊在石板上寫:“阿難聽見佛說……”

宗景寫完,摸了摸自己的耳朵,笑著搖搖頭——阿難能聽見佛陀講經布道,可若是他,就聽不見了。

夏泱泱卻也不勸,她的眼睛掠過宗景僧袍的領口,摩挲了一下嘴角。其實這種時候,她是應該挽起他手上佛珠,然後按在他心口,跟他說“你心中有佛,已經聞達。”

可是她偏偏覺得,他這樣對自己耳聾坦誠對待,一笑置之,也很好——其實有時候,話都是多餘。

二人歇了一陣子,夏泱泱說:“咱們再來。”

……

不知什麽時候,竟然已經夕陽西下。夏泱泱揉了揉腰,心想也該祭祭五臟廟,把這一日結了。

其實這一日進展,說快不快,說慢也不慢。但是事情是到了這樣一個節點的。宗景已經可以發些音節出來,只是靈活言語,卻還不行。這就像是練功的人,差一點點就打通任督二脈。前邊都是積累,等破了這瓶頸,便會突飛猛進。

二人又練習了一會兒,也不見有進展。

“宗景,讓我瞧瞧,可好?”

夏泱泱等宗景點頭,扶著袖子,俯身靠了過去。她手臂一伸,竟然奔著宗景低下巴掠去。

宗景的手臂下意識擡到半空,卻又悄無聲息地放了下去。這時,夏泱泱已經笑瞇瞇地用兩根手指托起他的下巴了。

她嘴角勾著,豐盈的唇稍微開啟了小小一條縫兒。

“宗景,讓我瞧瞧你的喉舌。”

小佛子抿著嘴,臉上被夕陽染了薄薄一層金。他臉上的絨毛又細又軟,夏泱泱覺得自己手底下拖著的好像個水蜜桃兒,恨不得咬上一口。

夏泱泱喉嚨微微顫動,一不小心,就咽了口氣兒到肚子裏。她這也不是胡鬧,饞人家身子不假,但借機會揩油,確實沒有。

這學說話的法子,她總是看過的,雖然那弟弟的事情,全然都是編的。可卻也不會坑了宗景。

“啊——” 她張了口示範,宗景也還真就乖乖滴跟著把嘴張開了。

不過,他張是張了口,那小模樣卻極為羞怯,嘴也就只張開了一點點兒。他這張嘴,是生得極為鮮嫩。不是紅潤,而是沾了水暈開的粉色,上下唇一分,像朵粉色的花瓣兒。

“你這樣兒,我可看不見裏頭啊。”

夏泱泱笑了笑,她偏著頭,仔細端詳著宗景的嘴巴。看了片刻,也就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下唇,小小的牙齒下,唇瓣兒富有彈性,血肉生得滿滿。夏泱泱心裏琢磨,宗景的,應該會更軟些。他那唇裏,裝得不像是嫩肉,倒像是包了兩瓣兒甜水。咬一下,就該破了;吮一下,就滿口汁水。

她喘了口氣,腰肢在井臺上扭了扭,免得擋了光——也得虧她這軟腰細身,不然還真做不出這樣的姿態來。

夏泱泱一只手覆上宗景的喉嚨:“宗景,你來跟我念……”

夏泱泱說著幾個要把嘴張飽滿才能發出來的音,一邊端詳著宗景的口中,一邊摸著他的喉嚨。

她跟他離得那麽近,每一次呼吸,都覺得吹得那水蜜桃兒上的絨毛微微翕動。那比拂塵掃過掌心還要柔軟。

宗景想起初春漫天的飛絮,她口中的氣息,就像那柔軟的柳絮。見到了,就知道天氣漸暖,心中像有一汪水,蕩漾明媚起來。他怕被沾了身,沾上了,就掉不了,徒增煩惱。

他想把眼睛閉起來,可是閉起來,又看不見她說話了。

“經年不語,這嗓子也就發澀了。” 夏泱泱看罷,松開手,“我記得當年那先生是這樣說過。他說因為我弟弟年紀小,嗓子還未長成,也就沒有這般煩惱。不過,那先生說過些法子,改日來,我們再試。”

……

晚風漸起,大貓兒星掛在天邊。

宗景抱著經卷就要往山上走。

可是夏泱泱低著頭,他就沒法兒告別。站著她對面,乖乖等了一會兒,夏泱泱才擡起頭。

她半日裏都是笑意盈然,可是現在眸子裏竟然帶著些晶瑩的光:“宗景,有件事情,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。”

她不說,宗景自然是不知道的。可是夏泱泱卻又低下頭去,她咬著指頭,似乎想說件很難出口的事情。

宗景心裏一緊,掏出石板,寫了幾個字,遞到她面前。

“難教,就停。”

他寫的字一向能少則少,看上去顯得冷淡,但是夏泱泱擡起頭時,宗景看她的目光甚是和煦。

夏泱泱瞪著眼睛,看上去惶恐又委屈,她擺起手來:“不,我喜歡……我喜歡教你。”

那個時候,宗景站在高一級的石階上,他本來就比夏泱泱高一些,她擺手的時候,寬大的麻布衣裙中,就露出了一角兒水綠,在她胸口的地方,微微晃動。

宗景呼吸一滯,纖長的睫毛微微翕動,把眸子蓋了一半兒,他就往下走了兩階,好跟夏泱泱面對面站著。宗景想了想,又往下走了一階,還要比夏泱泱稍稍矮一些,這樣,她低著頭,他也看得見她的眼睛,她的嘴巴。

“昨兒宗明找我說話。你知不知道,他就要跟那外邊的僧人一起雲游去了……說不定,就在那邊寺廟裏久駐,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。” 夏泱泱瞥了一眼宗景,吸了一口氣,緩緩說,“他說,叫我回去。”

宗景用手比劃了兩下,又不放心地掏出石板寫:“那你何時動身?”

他連眉都沒有皺一下,好像這事情跟他毫無幹系。

夏泱泱嘴巴顫動了一下,忽然伸手拉了拉宗景的袖子,擠出個笑來:“我還沒教會你,怎麽會走?宗景,你別擔心,就算是要走,那之前,我也一定要把你教會了。”

佛家常說,人有八苦,生老病死,愛別離,怨憎會,五陰熾盛……【1】

宗景在白雲寺,從記事起也不過十來年,卻已經見識過人間疾苦;而他生為皇子,剛出生,就已經被奸人所害,遠離雙親。雖說對於他一個繈褓之中的嬰孩來說,還不知那苦是何等滋味。

可就算是朝夕相伴的師兄宗明即將遠游,也未曾讓宗景的睫毛兒多忽閃一下。

他深吸一口氣,手裏佛珠緩緩轉動,正打算在石板上給夏泱泱寫幾句話,告訴她無需掛懷;心裏盤算,明日過來,再送她本《心經》,每日念著,放開執念,總也算做件善事。

可是宗景看見地上突然出了一個濕濕的圓點兒。

他擡起頭,大貓星兒掛在天上,顏色已經要被愈發明亮的月光隱去。月明星稀,並未落雨。

地上又是“啪嗒”一顆碩大的淚珠,夏泱泱突然捂起臉,身子不住地顫抖起來,好似風中一片無依無靠的樹葉兒。

宗景記得秋天的蟬,停在他的窗前。生機一點點兒地從那蟬的身上褪去,透明的蟬翼也漸漸失了光澤。是他把那蟬釘在了窗口兒,偷偷的,沒人知道——那是宗景第一次殺生。

他覺得夏泱泱好像那秋蟬上透明的蟬翼,微微顫抖著。

宗景喉嚨滾動了一下,忍不住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夏泱泱的頭頂。

夏泱泱忽然撲進他的懷裏,口中嗚嗚咽咽地說些話。她身子軟,骨頭生得細,但是因為勞作,身子裏卻蘊含著一股勁頭兒。

宗景身子一僵,這樣一個姑娘,在他身子裏哭得渾身發顫,濕熱的潮氣隨著淚水從她臉上淌出,蹭了他一身。

因為慌亂,宗景居然忘了把她推開。錯過了那個瞬間,悲憫心卻又讓他不好把這人推開了。

他心裏一會兒念著,“要以慈悲為懷,普度眾生”,一會兒腦子裏又想著,“四大皆空”,看到搖曳的樹影,宗景心中又呼喝著,“諸相非相”……

——他是真的慌了。

她教他說話的時候,還宛如師長,溫柔沈穩,可是這會兒在他懷裏,卻又柔軟得像四月的柳絮。

夏泱泱擡起頭,她哭得額頭上全是汗:“……宗景,你不知道,我弟弟……他……我們走散的時候,他在喊著我,’姐姐,姐姐’……他身後就是那胡人的馬匹,可他聽不見我喊他……我就在他後邊。”

夏泱泱抹了一把臉:“宗景,我沒救成我弟弟,可是我要一定要幫你學成呢。”

……

那天宗景回去的時候,宗明正在樹下等他。他泡了一壺茶,還留了些烤麩拌木耳和筍子。宗景喜歡吃烤麩。

宗明說:“我也快走了,行李不需要多。我把不能帶走的東西放在鋪上,你等會兒自己去挑挑。我有把瓷杯,你不是喜歡?我放在那邊兒了。”

宗景用手給他比劃了幾下,宗明問:“你說你去小屋,你找泱泱做什麽?”

宗景大眼睛盯著宗明,手裏寫著:“我跟她學說話。我聾,可是我不啞。”

宗明停下手,撲哧一聲笑了:“你跟泱泱學?她又會什麽?”

“你不能讓她走。” 宗景寫在石板上,“等學會了說話,我要念經。”

宗明在寺裏好幾年,幾乎是看著宗景長大的。可他從沒有像今天這麽執拗過。宗明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,他收斂了笑意,正色說:“師弟,她是個童養媳,從小就養在我家。除了燒火做飯,連繡花都繡不好。她怎麽會教人說話?她連字都不認識,怎麽教你念經?”

宗明站了起來:“我走的時候,就順便帶她下山回家去。本來我也不急著讓她回去……”他看了一眼宗景,“我知道,你十八歲,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……這山上沒有別的姑娘。再說,你也沒有剃度,你不過是住持發了慈悲心,養在這裏的孩子,實在算不上是出家。何況住持也說你塵緣未了……”

宗景猛地擡起頭,如水般清澈剔透的眼睛帶著不可置信,臉上的表情好像有人在他手上用烙鐵燙了一下,滋滋地冒著煙。

“師兄也是為你好。要不,你跟我去四處走走看看?” 宗明不忍看他眼睛,聲音一軟,生生把話頭兒又轉了回去,“我看泱泱還是早早回去的好,也好讓我娘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。”

……

夏泱泱卻還不知道白雲寺那和尚正在編排自己。她可不似宗景,有人備好了飯等著。宗景一走,她就覺得口腹空虛,想要把這身子肚腸兒填滿。

她大鍋一架,就開始煮菌子湯。還未煮熟,一股清新鮮美的味道就飄了滿屋。夏泱泱看著這菌子湯,眼睛眨了眨,嘴角就勾起來了。

她再次見到宗景已經是三日以後的事兒。

其實宗景隔天便帶著經書來尋她,可是等了一會兒也不見人。那日艷陽高照,宗景就當她去了山下。

但他轉天再來,夏泱泱還是不在,宗景就隱隱有些心焦。他又想起宗明說的那事兒,覺得總不至於人就這樣走了。雖然知道不妥,但也還是從夏泱泱窗戶往屋裏望,但又不向是人去樓空的樣子。

這樣到了第三天,晨曦初露,宗景就踩著露水來了半山腰夏泱泱的小屋。

他來的這樣早,她總該在了。可是小小的院落完全不似有人的樣子。宗景心裏有些失落,剛要走,卻看見山階另一邊的樹林間夏泱泱探出頭來。

宗景跑了過,頭發蹭著樹葉兒,沾了滿頭的露水。

夏泱泱眼睛一亮:“宗景,你來得正好兒。”

她身後背著竹簍,裏邊似乎是滿了,大約她是天不亮就去山中采集山貨去了。

這清晨的空氣中籠著一層似雨非雨,似霧非霧的潮氣。倆人回到小屋,夏泱泱剛把宗景讓進屋,那潮氣就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。

夏泱泱在門口兒點起火爐,又放了些東西到一個熬藥的小鍋裏,添了井水,放架到那小火爐上。不多時,雨簾裏,紅泥小火爐冒著白色的煙,一股蒸汽從上邊架著的泥壺裏散發出來,那股子味道說不上來像什麽,帶著些土腥,又有點草木的味道,總而言之有些苦澀。

夏泱泱用了個汗巾墊著手,把湯倒在碗裏,端給宗景:“這藥是給你開喉嚨的,你先飲下。”

這藥湯味道怪異,宗景卻也不疑有他,不假思索便放到唇邊。夏泱泱還未來得及攔下,他已經飲到口中之時,尚未覺得如何,可滾到喉嚨裏,卻覺得簡直燙得像火灼一般。

其實夏泱泱說了聲“燙”,可大略是因為只有一個音節,說得太快,抑或是轉過身去,沒叫宗景看清。

夏泱泱鼻子有些酸澀——他到底是聽不見的。

她心聲憐憫,接過宗景那碗湯,放到唇邊,只是一碰那殘湯,都覺得燙得嘴上下了火一般。可她看宗景,卻面不改色,用手摸了摸嘴角,似乎並沒有被燙到。

這開嗓的湯,倒是真的良方。夏泱泱在上個世界線中,屬實結交了一些才俊名醫,到後來,塵埃落定,任務完成。她也不時邀請這些人去她府邸徹夜長談。有些有趣的方子,倒也記得一二。

夏泱泱早上去采集藥材,也就是為了這湯藥。她想宗景這喉嚨就算多年不用,也不至於對冷熱如此無感,倒像是早年被毒的。

她急忙把碗放到一邊兒,伸手去捏宗景的耳唇兒,嘴裏說著:“不燙,不燙。”

宗景倒看她模樣,水潤的唇勾起,居然笑了出來。這捏耳朵止燙的法子,本來是燙了手才用。夏泱泱又沒燙手,燙的是他自己的喉嚨,這麽倒捏了他的耳朵。

夏泱泱見他沒事兒,心裏石頭落下,松了手底下軟軟的微微發燙的兩朵兒,禁不住彎起細細的眼兒,細細的眉,嘴上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來。她是最會用眉眼說話的,窗外的潮氣彌漫在屋子裏,連夏泱泱的眉眼都溫柔得帶了水汽。

倆人對著笑了片刻,夏泱泱說了聲“你等等” ,就走出門去。不多時,她轉身回來,手裏卻提著個封著蓋兒的小木桶。

她在宗景面前坐下,待宗景依著她說的,張開嘴,就把那小木桶的蓋子掀開了。一陣森森的白氣從那小木桶裏冒了出來,小桶裏放著不少冰塊兒。

宗景的小臂上瞬間寒毛豎立。這小小的屋子也瞬間帶了些許涼意。

夏泱泱手裏拿著根長筷子,從木桶裏靈活地一夾,便取出一只晶瑩剔透的冰塊兒來,白氣從那冰塊兒上不住地逸出,像是雲霧繚繞。

“剛才那藥火熱非常,開了你的嗓兒。現在我把這冰塊兒置於你的舌上。宗景,若是忍不得,就把這冰塊吐出來罷。你的喉舌都許久未用,想讓它靈活起來,就得讓它受些煎熬呢。”

夏泱泱凝視著宗景,見他神情坦然,就捏著他的下巴,小心翼翼地把那冰塊兒置於宗景的舌端。

宗景雖不覺燙,但是先前那湯藥的熱已然存儲於他的口中。那冰塊兒一經放入,瞬間白色的雲霧溢滿了他的口中,在他唇齒間飄渺。看不見那潔白整齊的牙齒,也不見那柔軟平整的舌頭,宗景口中好似便做了仙境。

夏泱泱眸光一閃,胸口微微顫動,竟然動了些葷腥心思——那要是仙境,她倒不介意探探。

其實,中毒這事兒,宗景一向是知道的。貴妃尋得他後,就將這事兒告訴了他。只是這些年她暗地裏尋醫問藥,竟也尋不得方子,據說那也是個宮廷秘方。可是大內卻毫無蹤影。

只是白雲寺一向吃得清淡,也不吃燙食。他天聾地啞,卻從未想過自己舌頭的觸覺,於常人有甚不同。之前那熱,也不過是溫;宗景覺得舌尖兒確實是涼絲絲的,雖然不甚冰凍,但也像是一縷清風湧入喉中。他方才喉嚨覺得燙,如今這一縷清寒,倒將那灼燒之感減去許多。

“冰融了。” 夏泱泱輕輕地拉了拉宗景的袖子。

不多時,那冰塊兒已經融了大半兒。若非夏泱泱提點,宗景居然渾然不覺。他的唇邊淌出晶瑩的一滴。宗景臉色一熱,覺得好似別人瞧見垂涎,萬分窘迫,立刻用手背去蹭,可是夏泱泱已經伸了手指,把那滴晶瑩從宗景唇畔拭去。

宗景一怔,看著夏泱泱好似不經意地,用那根手指從耳根撫過自己的下頜,她喘了口氣:“這冰是這幾天我從鎮裏得來的,冰在井底,就等東西齊備,給你這舌頭拔毒。我只當是經年不語,血液不暢,稍微積了些毒素。沒想到,竟然是這麽深重……”

夏泱泱笑了笑:“所以,就勞煩宗景跟我多耗些功夫了。”

她突然臉上泛起一陣紅暈:“宗景,你舌頭上的熱度,我用旁的,卻不能知曉。所以接下來,你或許有些不舒服。你可莫要嫌我,只當是郎中治病。我也是逼不得已。”

夏泱泱說罷,就將二指探入宗景的口中,在他的舌頭上輕柔地碰了碰。宗景的口中還存著剛才的熱度,可是放過冰塊的中心,卻又冰涼。齒間混著寒氣,還有些許熱氣,包裹著夏泱泱的指頭,一時冷,一時熱,一時好似嚴寒,一時又像是盛夏。

她的手指尚且如此,卻不知道宗景感受如何。夏泱泱小心翼翼地說:

“你跟我說這句經試試,皈——依——佛——”

夏泱泱不曾把手指取出,她要感知宗景發聲時,口舌的形狀。

宗景跟著張口,他說話的時候,夏泱泱嬌柔的手指就停在他的口中,卻並不妨礙。她的手指很細,很軟,軟得叫人幾乎感覺不到。雖說,還是叫人無法忽視。

宗景說罷,忍不住輕輕地吮了一下嘴。口中的感覺,竟然有些絲絲的甜意和芬芳。像是白雲寺的初夏,後院裏那株槐花的味道。宗景還是個小小佛子的時候,也曾攀到那樹上,槐花摘了滿懷。擷一朵兒,放到口中,吮一下,便是滿口馨香的花蜜。

夏泱泱將手指從宗景的口中拉出,指尖上晶瑩剔透,微微泛紅,若有若無的白霧環繞指上,像是一枚白玉指環。

“有些涼。” 夏泱泱把手指放到唇畔,呵了呵氣。

她凝視著宗景,捉起他的手,將宗景的手指送至自己唇畔:“你看,這音,要這樣發才好。”

宗景的手指修長圓潤,指尖也修的整整齊齊,他的手仿佛觸電般顫了下,卻未曾抽回。

手指劃過夏泱泱豐盈的下唇,最後停駐在她唇齒間,夏泱泱說:“皈——依——佛——”

宗景看得清她說的是什麽,可是手指下的感覺確實前所未有的。

他身子微微前傾,水光氤氳的眸子仔仔細細地盯著夏泱泱的小口,等她再一次說出這三個字,好讓他用手去感知她聲音的形狀。

“皈——依——佛——” 夏泱泱輕輕地說。

作者有話說:

【1】佛教用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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